相片中的孩子

这晚吃完晚饭,闲来无事坐在房间里玩手机,无意中翻到一张旧的胶片相。

这张被摄在手机上的胶片相显然没有过胶,颜色偏暗,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剥落,显得十分陈旧。相片里是一个莫两三岁大的男孩,正站在一张玻璃茶几前,身后是一张黄色带白色竖纹的沙发。他穿着淡蓝色的长袖衫和长裤,前襟乳白色,在胸口的位置有一块淡淡的阴影。长裤皱巴巴地被拉起,露出黑乎乎的半截小腿。

记忆中,父亲房间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叠旧相片,没有相册,就那样一张叠一张地压在一起。那是二三十年前的旧照,有些保存完好,但大部分已泛黄、斑驳、褪色。

这张小男孩的近身照正是那其中的一张片。数年前,我曾看过原件,如今是否尚在?

我按下一查究竟的好奇心,目光继续聚焦在相片上。男孩圆圆的脸蛋没有笑容,小嘴抿成一条直线,显得有些老成。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透着好奇与疑惑,正盯着相机的镜头。

他左手握着一个小瓶子,悬在空中;右手捏着一个打火机,搁在桌上的香烟上。

他当时在想什么?日子过得快活吗?

据说,相片里的孩子就是我,也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。但我对相中的小孩毫无印象,既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,也记不得和谁在一起,甚至怀疑那真的是我。

无论多少次,每当再次看到这照片,我总会升起一种异样的陌生感,仿佛一种本能的排斥。

童年时,我曾得过一场大病,几乎丧命,回忆仿佛也因此成了禁忌。

那时我未上学,年幼兼之抱病,对这段过去的记忆十分零碎,彷佛摔破的玻璃,只留下一个个静止的画面:庙里的祈福、沙尘滚滚的路面、长长的寄生虫、粗大的针筒、黎明的粥摊、病榻上的纸鹤……

起初在本地求医,但病情每况愈下。眼见我日渐衰弱,命悬一线,父母决定带我到省城碰碰运气。在广州,从一间医院转往另一间医院,在不同科室里等候、检查……在漫长的治疗中,父母倾尽所有,欠债累累,最后终于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
我常想:这场病到底在我的人生路上刻下了怎样的烙印?

那之后,又渡过了一段漫长的复原期。吃药、打针、复查……生活不知不觉间已彻底变了,我甚至记不起大病前的生活是怎样的。

随着时间的拉远,尽管我逐渐痊愈,慢慢地变回一个健康的孩子,每当被谈及此事,我总感到很不自在。印象最深刻的情形,是人们一次又一次在面前,压低声音问家人:“这个就是那个……?”就像在谈论一个怪物。那时我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,只觉得自己有问题,只想远远地躲开,什么人也不见。

后来随着长大,事情慢慢淡去,我也开始上学读书,交到新的朋友、学到新的东西,生活似乎正渐渐地再度重返平凡……可是,在心底某个角落,总像压着一块石头,随着岁月流逝,越发沉重,彷佛水汽经过漫长的凝结,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晶:要是当初我没有出生,也许就好了。